野菜昆蟲宴回憶童趣散文
有人說，喜歡回憶是年老的象征，可我并不老��！六十剛出頭，能算老嗎？
都是小孫子鬧的！他老纏著我：
“爺爺！講講你小時候的故事吧……”磨磨唧唧，于是我就講。我一講，他奶奶就說：
“又憶苦思甜啊？”
“什么叫憶苦思甜啊？我這是憶甜思苦呢！現(xiàn)在這關(guān)在鋼筋水泥大籠子里越吃血脂越高血壓越高的生活，那里趕得上當(dāng)年那‘苦’日子��？”
我說的是1959——1961年。當(dāng)然，這是俏皮話。
六、七歲的孩子，正是開胃口的時候，可糧食本本上那點供應(yīng)，干體力活的爸爸一個人就吃去一半還要多，剩下的媽媽盡可能讓我吃飽，她自己就難免半饑半飽了；黑市不是沒有高價糧，可誰賣得起��？就爸爸、媽媽那倆工資！這情況被姥姥知道了，她說：
“這樣下去不行，把小孩子給我吧，鄉(xiāng)下山里終究好對付些；小孩子的口糧多出來你們也會寬裕點兒�！�
于是我跟姥姥去了山里的鄉(xiāng)下。
那時我還不到上學(xué)的年齡，除了滿街跑著玩，就是跟大些的表哥、表姐或者表嫂上山尋摸可以吃的東西，于是我認(rèn)識了不少富含各類維生素（后來知道的）的野菜和富含蛋白質(zhì)的蟲蟲野物。
先說野菜。最好的野菜當(dāng)然是蘑菇�，F(xiàn)在，蘑菇已被歸類在山珍里邊，可那時在山鄉(xiāng)僻野，它也是野菜。姥姥家的村子完全被大大小小的山包圍著，從夏天的后半截開始，一場雨后，松林里的蘑菇就一片一片地出來了。最常見的是黏萵，深黃色，像一把小傘，肉很厚，吃起來滑滑的`，很鮮美。用來燉肉當(dāng)然好，但那時肉是難得的，油也很高貴，姥姥便用它來燉青菜，只要咸淡合適，也很好吃；就是不能多吃，粘萵那東西吃多了大便稀。粘萵之外還有松翠、雞腿，比起粘萵少一些，但更鮮美�？梢猿缘哪⒐蕉己軜銓�，沒什么光澤；大凡色澤艷麗，模樣怪異，有熒光的，都是毒蘑，要離它遠(yuǎn)點。
除了蘑菇，還有一種草耳，我敢說許多人聽都沒聽說這東西。它和木耳屬于同宗，模樣差不都，不過長在草里，比木耳小得多，大的像指甲，小的如豆粒。雨后，密密麻麻成片生長，一把一把向籃子里抓；但后期加工挺費事，因為它和草葉子混在一起，需要一點一點撿出來。洗凈以后可以包包子或者做汽溜（一種玉米面或地瓜面包皮的菜團(tuán)子）。
草耳和蘑菇大多生長在山的陰坡，陰坡樹密，也潛伏者一些危險：譬如蛇，譬如黃蜂。我從小不怕蛇，見了蛇我必定要用石頭追打一番；有時能打著，有時打不著。幸好沒遇到毒蛇。跟馬蜂遭遇過。
那次和一個比我大些的哥哥一起去撿蘑菇，已經(jīng)撿了半籃子了，我一頭撞到一只掛在矮樹枝的馬蜂窩（我們叫它拉達(dá)腿蜂子，飛的時候兩條后腿垂著）上，只覺得“轟”地一下就被包圍了，頭上、臉上，摸一把丫丫叉叉，在地上打了幾個滾兒，他們還追著不放。那小哥哥在稍遠(yuǎn)處喊：
“蹲下！躲在樹叢后邊蹲下！”果然，我抱著頭蹲在樹叢后邊，那些東西轟炸機似的在頭上轉(zhuǎn)了一陣子便撤退了。
我只覺得滿頭滿臉火辣辣地疼�；@子沒顧上拿，蘑菇撒了一地，哭著回了家。一會兒的功夫就發(fā)起了寒戰(zhàn)，臉也腫起來了，赤紅。姥姥不知用了些什么東西熬水給我喝，還用那水反復(fù)洗臉，第二天腫漸消，第三天被蟄過的地方發(fā)癢，五、六天以后平復(fù)了。
和我在一起親眼目睹了我遭難的那個哥哥又來找我，說：
“咱一起去把籃子拿回來�！�
我說：“我不敢去了！”
他說；“沒事的，你遠(yuǎn)遠(yuǎn)站著，我過去拿。我有了準(zhǔn)備�！�
于是我和他一起又上了山。
他除了帶著他的籃子，還帶了一根長長的竹竿。我問他帶這干啥？
他說：“報仇！”
我盡管有些害怕，但卻也雀躍。
來到上次挨蟄的地方，他讓我遠(yuǎn)遠(yuǎn)躲在一叢矮松的后邊。他忙忙活活地?fù)v鼓：
撿來了一些干草，綁在竹竿上；脫下外上衣包住了腦袋，只露著兩眼；彎腰輕手輕腳走過去，黃蜂們飛起飛落絲毫沒覺察異常；他蹲下，劃洋火點著草把，迅速地一舉，那可真是后來樣板戲里唱的：“火燎蜂房！”那些蜂子，飛得快的一下子就沒了影子，飛得慢的紛紛下落，完全失去了攻擊報復(fù)的能力！
蜂子一個也不見了，哥哥用竹竿捅下了大大的蜂房，找個避風(fēng)沒有草的地方，檢干柴生起一堆火，把蜂窩放在里邊翻動著著燒了一會兒，掏出來，那白白的蜂蟲已經(jīng)熟了。
那是我吃到的最香的野味。
還是接著講野菜。
春天的野菜，最先露頭的是薺菜和苦菜，稍后一些是米粒蒿、布布丁、山馬珠菜等等，再往后會便越來越多紛紛展現(xiàn)出它們的嬌姿：白蒿、蒲公英、刺刺菜、莧菜、西瓜香、小根蒜、馬齒莧、蕨菜、刺槐花、榆錢、地丁、板凳腿、豬毛菜、山萵苣、扁蓄菜……
現(xiàn)在這些毋須人們栽培的菜類都已經(jīng)今非昔比有了身價，可以進(jìn)得了餐館登得上廳堂了，但那時，漫山遍野去尋摸它們，卻就是為了填肚子；村頭廣播喇叭念叨過去念叨過來的口號就叫“瓜菜代”！
無論什么好東西，吃多了都會膩，更何況野菜。但姥姥卻把這些野菜摻合上有限的糧食調(diào)和得非�？煽�。
薺菜，那是怎么吃都可以的：撒上干面粉和少許鹽拌合以后蒸了吃，自有一種清香鮮美；剁碎了摻上重新泡開的干蘑菇包餃子包包子那是上等飯，缺少白面沒關(guān)系，可以用地瓜面，或者細(xì)包米面摻進(jìn)榆樹皮粉代替白面，很勁道也很好吃。即使不和糧食配合，單用開水燙軟燙熟加少許醬油拌了當(dāng)下飯菜也很好。還可以燒湯。
山馬珠菜也可以包包子；榆錢、刺槐花、米粒蒿、白蒿、扁蓄都可以撒上面粉（或豆粉）蒸了吃；苦菜、刺刺菜、板凳腿、蒲公英可以做小豆腐，那用不了很多豆子，省糧食；西瓜香、豬毛菜、山萵苣可以摻上苞米面蒸窩頭，西瓜香還真有一股子西瓜的清香；小根蒜蘸醬生吃；馬齒莧用開水燙過以后拌上一點面醬，那是極下飯的……。
我六歲去了姥姥家，在姥姥那里上了一年級，三年級時回到爸爸和媽媽身邊，三年自然災(zāi)害，我沒挨著餓。姥姥家向來沒吃了上頓愁下頓，全憑野菜，野菜功不可滅。
野菜可以填飽肚子，營養(yǎng)能不能跟得上不大好說，但我大概沒怎么缺了蛋白質(zhì)，因為我跟小伙伴們學(xué)會了吃各種蟲蟲；山野地里的蟲蟲是有蛋白質(zhì)的。
從蟲蟲里攝取蛋白質(zhì)？您可能覺得匪夷所思，您別說，那時的各種昆蟲小動物還真能壓住小孩子們常年不見肉而滋生起來的饞蟲。
姥姥喂了兩只雞，有一搭沒一搭地下個蛋，那便是我的高級營養(yǎng)。但我沒少吃青蛙、螞蚱、知了、知了狗、豆蟲、松毛蛹之類。
天兒暖和了，下過雨，山溝溝里的小溪便有了水，有了水便有了青蛙。于是我三天兩頭能吃上青蛙。當(dāng)然，大多是表哥哥們給捉的，我自己也捉過。
捉青蛙其實不難。一是用石頭砸：看到青蛙了，它趴在那里一動也不動，你悄腿捻腳靠近，一石頭下去，砸得準(zhǔn)的話，它立馬翻肚皮。二是用手捉，這一般是在水里。溪流旁邊總是會有青苔，它就趴在那青苔里邊。你下水，雙手拇指靠攏張開，慢慢向前推進(jìn)，差不多了，雙手猛地一扣，連青苔帶青蛙一起在你手中掙扎，向岸邊的地上摔下去，那青蛙便嗚呼哀哉。
還有一個辦法是釣。這一般是對付深草里的青蛙：一根樹條，在梢處用線吊上一小團(tuán)棉花，撒上泡尿，舉起樹條在有青蛙叫的草叢上邊輕輕一晃，再一晃，那青蛙禁不住誘惑，猛一跳便咬住了棉花團(tuán)，而且咬得很死。青蛙當(dāng)然就是你的了。
捕獲的青蛙從腰處掐斷，撕去皮，只剩一條白生生的大腿，用細(xì)枝條穿起來，提回家讓姥姥用樹葉包了放在鍋底下，一會兒就熟了。又嫩又香。
從夏天開始，只要有草有苗的地方，就有螞蚱。
最多最常見的是桑木甲，長長的綠色身子，尖尖的腦袋，腦袋上還有兩根須；夏末便有了一肚子籽，可以用火燒了吃。最好吃的是大油螞蚱，綠色或者褐色的身子，肉很多。還有一種叫山草驢的，那是蟈蟈的雌性，拖著一只碩大的肚子，滿是香香的籽，笨笨的。秋天的母螳螂也可以燒了吃。
夏天是蟬的天下，也是小孩子們幾乎天天吃知了狗和知了的季節(jié)。
秋后到地里挖豆蟲得憑經(jīng)驗。下過雨以后，山坡梯田的內(nèi)側(cè)積水的地方，水干了以后不是淤平滑滑的狀態(tài)，而是蓬蓬松松鼓了起來，一锨下去，準(zhǔn)有一窩入蟄的豆蟲，五、六、七、八個。
其實沒入蟄的豆蟲也可以吃。
那一年，豆子揚花掛刀的時候，豆地里忽然發(fā)現(xiàn)了大批豆蟲。豆地里有少量豆蟲很正常，用不著驚慌�？赡且魂囎佣瓜x繁衍得挺快，頭一兩天還是幾個小蟲蟲，兩天后就指頭長短堆堆累累，吃起葉子來風(fēng)快。那時農(nóng)藥還沒普及，生產(chǎn)隊慌了，發(fā)動全村老老少少下地捉蟲。
開始的時候捉來的蟲子一律在地頭挖個坑倒進(jìn)去砸爛埋掉，后來不知是誰發(fā)現(xiàn)這東西也可以吃：拿到河邊，用剪刀剪去硬硬的頭，再用筷子從屁股那里一捅，豆蟲就翻過來了；洗去綠色的糞便，便是白白的肉附著在堅韌的外皮上。拿回家用刀剁細(xì)，或者上水磨子磨成醬，盛在碗里蒸熟，竟然雞蛋羹似的，是一種美味。
后來讀了魯迅先生的《社戲》，再回想在姥姥家的那段生活，便覺得自己很有些像那個迅哥兒，是一直被當(dāng)小客人阿護(hù)著的。所以，我還吃過刺猬，那是一個遠(yuǎn)房舅舅送給我的。
刺猬肉類好似蒜瓣，一塊一塊的。
那時還沒有保護(hù)野生動物之類的話題，假如有，我想我不會吃掉那只刺猬，也不會再去吃青蛙。
現(xiàn)在，這保護(hù)會那保護(hù)會遍地皆是，但被保護(hù)的那些對象卻越來越少了，山溝溝的溪流里幾乎聽不到青蛙叫，魚啊蝦的絕跡了；草蝦，那是凡有水有草的河里（無論大�。┚蛻�(yīng)該有的，現(xiàn)在呢？真是怪事。
至于螞蚱、豆蟲之類昆蟲，即使食品困難的時期，也只有小孩子吃，現(xiàn)在卻已經(jīng)成為珍品可以上筵席了，那些大腹便便并不缺乏蛋白質(zhì)的人對它們更情有獨鐘，這也不能不說是怪事。人越來越饞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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