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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欣賞：難忘明城
貝貝家在學(xué)校分配的公寓里，每家每戶都是監(jiān)獄似的大鐵窗，只有貝貝家的窗口掛上了湖藍(lán)色的歐式窗簾。嘴里口香糖嚼得沒了味，我吐出來，捏成一團(tuán)摁在水泥墻上，它一動不動地蜷縮著，好像一只蝸牛。
我剛走到門口，一個橘黃色的暖水瓶就迫不及待地在我腳邊爆炸了，一地亮晶晶的魚鱗。貝貝扭頭看見了門口的我，沖我吐了吐舌頭。
她一直都是一個優(yōu)雅的女人，但此時也許是她最狼狽的時候。貝貝像極了她，細(xì)長內(nèi)雙的眼睛，一對深深的溫柔的酒窩。
“快把這個家伙弄走吧。對了仲涯，”她垂下眼簾，校長的驕傲終于灰飛煙滅�！肮芎盟�，不許讓他再抽煙了�！�
我問貝貝：“你又藏?zé)熈�？�?/p>
“對。”
“你看……”我要說什么��？說你看我都戒了？
“停停停，我知道你要說什么，這件事上你就別管我了。我肚子好餓啊。”他露出酒窩，該死，又是這樣的微笑。
“那我們?nèi)コ陨板�？�?/p>
貝貝輕車熟路地向二樓跑去，“兩碗砂鍋，一碗不要辣！”我從小就對辣椒很敏感，就連吃紅燒牛肉面也嫌辣。地板被他踏得通通通通地響，無數(shù)晶瑩細(xì)小的顆粒騰空而起。
二樓是我們一貫的駐扎地，雖然灰塵大些，但很清靜。南邊有一扇小窗，窗外是連成片的居民房。正是一年中光線最為柔和的時刻，眼前的一切景物呈現(xiàn)出光滑的質(zhì)感。
忽然脖頸感到一陣涼意，只見淺黃色的風(fēng)側(cè)身穿過窗戶的縫隙。
“你在看什么呢？”貝貝推開窗子，探出頭去。
青、灰、赭、黃在窗外洶涌澎湃。剛才那陣風(fēng)一定穿過了大半個明城，帶著我熟悉的雨水氣味。明城有著自己獨特的城市體味，這個再普通不過的得東部小城，一年四季都籠著一層水霧，它們就像酒曲一樣醞釀發(fā)酵，這些天上之物漸漸滲入了人間煙火氣。
我拔出一雙筷子，習(xí)慣地咬在嘴里�！澳憧偸沁@么跟你媽對著干有意思嗎？”
“以前挺無趣的，現(xiàn)在倒是有意思起來了。我媽她總算感覺像個女人了，從校長變成女校長也是進(jìn)步啊，哈哈�！必愗愃实卮笮Γ赡苁窍氲搅怂晒Φ匕雅ｉL改造成了母親。這是一場結(jié)局已定的游戲。我腦海里又浮現(xiàn)出那樣疲憊的神情，那個女人一定會妥協(xié)的。
“其實我從小到大都被人另眼相待，就是因為我媽是校長。特權(quán)什么的對人有種天生的吸引，但是我不要�！�
“是因為它束縛了你的自由？”
“不，其實我很享受矚目追捧的感覺，”貝貝托著下巴，“所以嚴(yán)格的家庭環(huán)境帶來的煩惱我?guī)缀蹩梢院雎圆挥��！?/p>
“但是它使我麻木，真實的鎮(zhèn)痛才能使我清醒，我更享受這種清醒�！必愗悡破鹨恢环坂洁降挠箫湥M(jìn)了嘴里。
貝貝一邊吃一邊用裝筷子的塑料折飛機(jī)，塑料不夠了，我們就又拆了幾雙筷子。
貝貝把飛機(jī)托在手心里，“看起來還不錯吧，你要不要試試看�！彼x我很近，目光灼灼。我覺得有點燥熱。伸出手剛想接，貝貝轉(zhuǎn)身就把飛機(jī)丟出窗外。它乘著風(fēng)滑翔了一會兒，一頭栽倒在樹叢里。
貝貝雙眼望著窗外，淡淡地問：“怎么整天都沒見到唐可，她去哪兒了？你怎么不問問�！�
“我憑什么問她？”
“你們不是有點那么回事兒嗎�！�
我注視著他的脊背，“我想，人家還不一定樂意呢�！�
“仲涯，我說一句真心話你聽——你看著我。”
我不知為何有些心慌，“先去老唐家看看唐可在不在好了�！�
倏地起身，特意避開貝貝波光粼粼的眼睛。
唐可是我的公主，那個從名畫上走下來的少女。她留著短短的童花頭，皮膚是泛著暖光的白皙，淡淡的彎眉。櫻桃紅的唇瓣，清晰立體，向上輕輕翹起。不矯飾，不忸怩，她的美是一針見血的坦白，驚艷了在老唐家學(xué)畫畫的我。
她是我從天而降的理想。她的美麗包含了年輕人特有的燦爛和頹唐，像風(fēng)一樣。老唐曾形容她：看著柔軟，其實生著反骨。
我抽第一支煙是唐可手把手教的。只記得椅子很涼，煙是唐可帶的一包利群。她生澀地教我們點煙：“把煙點著然后往里吸�！�
遠(yuǎn)處的江此時霧蒙蒙的看不分明，似遠(yuǎn)似近，如同幻境。煙在嘴里微微發(fā)澀。我看著我吐出的煙霧遠(yuǎn)離我，有生命般向外逃逸。我深吸一口，頭皮有點發(fā)麻，真真切切地感到我的肺在那一刻枯萎老去，而什么卻一瞬間盛開。
我和貝貝并排倒在沙發(fā)上，凌空蹬掉鞋子。“誒呦。”老唐心疼地叫起來。
“我剛剛才搞干凈的客廳喂。仲涯，你還畫畫嗎�！�
“跟煙一起戒了�！�
“這是什么話？”他佯怒。
“老唐老唐我還沒戒煙，我還在畫。”“得了吧你。”我把貝貝向沙發(fā)另一側(cè)推去，透過薄薄的襯衣接觸到他時，才感覺到他居然如此之瘦。
門外有人喊：“爸，我沒帶鑰匙，開下門�！笔翘瓶�。
老唐剛打開門，卻突然愣住了，視線落在唐可的指甲上。從來沒有見老唐那么生氣過，“你去給我洗掉再回家�！�
唐可也愣住了，寶藍(lán)色的指甲像流星一樣劃過。
“怎么了，又不是不好看�！�
“不行，別的顏色可以，就是這個絕不行�！崩咸茖ι手g的聯(lián)系見解獨到，因此有著不容他人置喙的固執(zhí)。
“你的原則只是你的而已，對別人來說就是狗屁。”
“你——”
“喂，你們兩個覺得怎么樣？”她揚(yáng)起手，十指張開�！昂每磫幔俊�
我看了一會兒回答：“不適合你�！�
“那……仲涯，你陪我去洗了它。”
“誒，仲涯，現(xiàn)在是只有我們兩個了吧？她瞪大她黑白分明的眼睛，“那我?guī)闳�好地方。”
她帶我在明城腹部繞來繞去，在途中，她小心翼翼地捏住了我的手。她冰涼柔軟的手一點點滑進(jìn)我的掌心�！暗搅死病！毖矍俺霈F(xiàn)了我多年前夢里的那段古城墻。
“中午正是管理員午睡的時候，只有這時候才能溜上去�！�
明城西部有段古城墻，小時我和貝貝趁著管理員午睡溜上去。城墻的石階縫隙里生長著潮濕的青苔，貝貝不慎蹭上，藕色的皮膚上頓時多了一道墨色，他明明知道卻頭也不回。我走在后頭看得清晰，覺得那狀似一個淺淺的吻，線條弧度又像搖曳跳動的燭焰，血管跟隨燭焰突突跳動。
我跟貝貝爬到城墻頂端，午后剛下過雨，空氣濕潤。雨后的空氣是最最溫柔的了，欲淚多情，纏綿悱惻。頂端平臺上有一口盛滿雨水的大缸。“你有沒有硬幣？”貝貝雙手浸在水缸里，“扔點進(jìn)去好許愿。”
“貝貝你信這個？”
“我信�！蔽腋愗悾岩粋�個硬幣拋進(jìn)大缸，硬幣接連不斷地劃出弧線，咚的一聲消失蹤跡。那枚硬幣和很多很多的年少時光一樣，沉寂在時間深處。我浪漫地想，在水缸底部那些被泥垢遮住的硬幣，一定都隱藏著一段光亮的記憶。
“你快許愿。祝我心想事成。”
我想的卻是，如果以后有一個跟貝貝一樣的女朋友就好了。他幾歲，我便喜歡那個年紀(jì)。
“那時候，我還不認(rèn)識你，剛剛搬到明城，也沒什么朋友，最喜歡做的就是整天靠著城墻曬太陽，因為我覺得自己就就像是一塊霉菌，曬太陽使我又痛又快樂�！�
“你也許不知道，其實老唐不是我生父，我生父的名字，我……”她低下頭，“怎么也我想不起來。老唐對我很好，可是只有來這里才像回家�！�
她像眺望遠(yuǎn)方風(fēng)景似的望著我，美景靜靜勒緊她的胸�！拔铱偸窃谙�，要是我爸現(xiàn)在還在的話，那應(yīng)該就是像你一樣的人。你記不記得我們曾經(jīng)一起聽《千千闕歌》，那時起我就相信了，世界上是真的有氣質(zhì)相同的兩個人的。”
“仲涯你看著我，”她松開我的手，踮起腳尖，一點點靠近我�！拔蚁矚g你。”她閉上了眼睛，甜美的唇瓣翕動著，令人心懷怦然的少女芬芳。她是勇敢的。她克服自己的羞怯，仿佛完成一場獻(xiàn)祭。
我是正極，她是負(fù)極，我們彼此吸引，相互靠近�？墒牵墒俏覟槭裁磿羞@么多的可是。當(dāng)我正想推開她的時候，她卻突然睜開了眼睛，“我衣服上的一顆紐扣掉了，你幫我找找好嗎�！�
我蹲下身，聽見她輕輕地說：“你好可惡啊。我心里本來還是有困惑的，我輸了，但是我猜對了。你是個膽小鬼�！�
我是正極，貝貝也是，我們用盡力氣靠近時，靈魂都在顫抖。
“你到底在怕什么？為什么不敢說？”
“我敢�！�
“瞎話�！彼髷n了攏頭發(fā)，“也對，我怎么比得上你們年少相識呢�！�
幼時的貝貝身體不好，幼時的陳仲涯是個結(jié)巴。我沒有向除了老唐以外任何一個人，再回憶過認(rèn)識他時的情景。
我背對著辦公室門站著，斜射進(jìn)來的陽光打在我左側(cè)脖子一帶，微微發(fā)燙。我雖一動不動，但我閉上眼睛，卻能感知到周圍的一切：印刷試卷的油墨氣味，傍晚依然溫?zé)岬目諝庖粓F(tuán)團(tuán)擠進(jìn)來，沒有其他人。幾只麻雀在樹冠上蹦跶，一只蜘蛛從天花板上掉落，不知滾向何處。
“你在做什么？”
我循聲向樓下望，是被修長挺拔的喬木遮蔽的自行車棚，灰色的條形地磚和菱形落葉組合出奇異的圖案。滿地點點枯黃的碎屑，疏密有致，就像渺遠(yuǎn)的星河。一個男孩舉著彈弓，站在星河中瞇起眼睛看我，“早就放學(xué)了你怎么還在這兒？”
“你上來，上來我就告訴你。”以前跟人說話我一緊張就結(jié)巴，但跟他說話我卻很放松。
背后傳來漸響的腳步聲�！拔埂！�
我沒有回頭，聞到有淡淡的雨水氣味，心里一動。直到他毛茸茸的腦袋湊到我面前，我才發(fā)問："你是誰？"
“我是賈賦。”他面色蒼白，五官生得平凡寡淡。
“怎么寫的？”他比劃著，“西貝賈，賦予的賦�！薄澳秦M不是兩個貝了？那我叫你貝貝行不行？”“隨便你�！�
“誒我說你怎么一動不動的��？老師都走完了，累了就休息一會兒吧�！�
“說……說好不能動的，就怎么樣也不能動了�！�
“你這個人也夠犟的，有趣�！�
貝貝身體不好加上家里管得嚴(yán)，出門總受限制。他報了一個放學(xué)后學(xué)的興趣班，逃課出來找我，我騎著爺爺?shù)钠桨迦喢刻煸谛姓䴓窍碌人?/p>
唐可強(qiáng)忍住眼淚，“你們只管去相愛好了，干嘛還要來招惹我！”
淋著醬紅色湯汁的酸辣魚盛在圓形的白瓷盤里，魚眼向上凸起，我瞪著它，它也瞪著我。唐可的筷子戳進(jìn)了魚的眼睛。
老唐斟上酒，“快嘗嘗我最拿手的酸辣魚。”
“喝喝喝，哪個得高血壓的跟你一樣。”
用餐過程中只有餐具碰撞的聲音，我和唐可各懷心思地吃著，我的筷子始終沒有伸向那盤酸辣魚。貝貝很快就擱筷了，我小口小口陪著老唐慢慢吃。
那天下午老唐和我們一起看《春光乍泄》。這片子美則美矣，卻仿佛被硬生生拉長�；浾Z對白如同戀人間的呢喃。唐可從頭至尾沒有停止流淚。
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是的我們仿佛置身于馬丁·道林的畫中。三分之一的電影畫面，背景是隨風(fēng)擺動的窗簾，一扇窗子由幽暗過渡到明亮。我最喜歡的不是這片子的臺詞或是情感糾葛，而是那首片尾曲，以及和片尾曲一起出現(xiàn)，一閃而過的明亮的眼睛。
那首歌有個很直白的名字：HappyTogether。沒有人能永遠(yuǎn)快樂，更沒有人能永遠(yuǎn)相聚。
唐可說最近老唐的狀態(tài)時好時壞，醒著的時候說特別想見我。
火車?yán)@過一座山后開始在空曠的原野上飛奔。太陽已經(jīng)在后方熄滅，它成為一條逐漸消失的泛白的痕跡，星星悄悄從渾濁的灌木里浮起。我久久凝望著每一棵或飽滿或干癟的稻穗，它們友好地與我告別。
貝貝正靠著座椅沉沉睡去，從下頜到鎖骨是一段好看的曲線，喉結(jié)處是起伏和緩的山脈。他睡著了，面容平靜安寧，仍是幼童的神情，仿佛還是十二歲。女友發(fā)來消息說，明城最近會有大幅度降溫，讓我多添點衣服。
一出出站口，滾滾涌來的故鄉(xiāng)的風(fēng)曾經(jīng)吹痛了多少游子的眼睛。貝貝以經(jīng)沒有了當(dāng)初雨水的氣味。舊國別多日，故人無少年。
老唐的病房在三樓。窗外是錯落的灰白色樹干，綠色的羽翼撲打在窗棱上。他仰躺在床上等著我�！澳氵�是回來了�！�
“仲涯，是我對不起你�！彼麖奈液拓愗惿砩险业搅俗约旱挠白�，他深諳我們最終的結(jié)局，可他卻毫不表態(tài)，甚至縱容。
“你知道的，他叫江灣。曾經(jīng)是我們學(xué)校的校醫(yī)……�！�
我參加工作沒幾年就被檢查出患有糖尿病，于是以后一直都在校內(nèi)醫(yī)院打胰島素。白天他都很忙，為了節(jié)省時間，我都是晚上去，接診室里留一盞白熾燈從來不關(guān)，每到夜間就會有成群結(jié)隊的飛蟲前來送死。
接診室的墻上掛著江灣最喜歡的一幅畫，是卡拉瓦喬的《年輕的酒神》。
“每次看見唐可的那兩瓣嘴唇時，我都會想起他。他一生都在追求至美，而美，卻是多么短暫�！彼檬种盖脫糁烂�，“他為了我向?qū)W校辭職了，這樣我就可以一直留在學(xué)校教書�！�
他自顧自地走到窗邊，如當(dāng)年撫摸江灣眉眼那樣溫柔地?fù)崦芭_。“后來他就這樣咻——砰。”
“他沒有理由放棄自己的生命啊�！�
老唐露出狡黠的笑容，“你們都不明白他，只有我，只有我能明白�！彼匦伦诖采�，“說我茍且偷生也對，但我更愿意說是我學(xué)會了妥協(xié)�！碑吘鼓鞘莻�易碎的年紀(jì)。他的愛，他們的愛，是藝術(shù)的，是高貴的，可除此之外，他們只是卑微平凡的普通人。
我后來曾經(jīng)跟女友提起明城的雨水氣味�！澳欠N氣味是不是從泥土中滲出的？”
“好像是�！�
她笑得歪在我的胸前，“那是放線菌造成的啦�！睕]想到這么多年以來我一直都是由放線菌代謝產(chǎn)物的氣味而產(chǎn)生的幻覺。也是，誰說愛情不是幻覺呢。
我攬著女友的肩，把臉頰上的碎發(fā)撥到一邊，大拇指沿著眼角，向太陽穴擦拭。她貼近了我，可我卻抑制不住地想起了貝貝毛茸茸的腦袋，他的酒窩和眼睛，冬天時咳得發(fā)白的臉色。想起唐可不動聲色地對我說：我衣服上的一顆紐扣掉了，你幫我找找好嗎。想起老唐說：你看，這里不畫滿更出彩。
我抬起頭，看見對面樓層有一扇鑲著淡藍(lán)色玻璃的窗戶，孤零零地開著，仿佛隨時會有一架歪歪扭扭的塑料飛機(jī)飛出來，多么地似曾相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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